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也没忘记自己现在经营着一个数十万粉丝的账号,在楼上的栏杆边坐下,腿悬挂在空中,举着自拍杆拍了几张照片。

在得到黎棠“可以公开”的允许之后,苏沁晗一边用手机P图,一边与他闲聊:“周东泽都跟我说了,怎么样,打算接受他吗?”

听前半句,黎棠还以为又是跟蒋楼有关的事,听完才放松下来:“要听实话吗?”

“当然,我最讨厌猜来猜去。”

“实话就是,我现在专心搞事业,不想谈感情。”

“那你要拒绝他?”

“嗯,他让我再考虑考虑,我觉得时间够久了。”

苏沁晗长叹一口气,似在感慨落花有意流水无情,然后话锋一转,又道:“你见到蒋楼了?”

“……”黎棠有片刻无语,没想到还是绕不开这个话题。

得到肯定的回答,苏沁晗意外地没有追问黎棠和他现在的情况,也没有提及过去,而是问:“他现在什么样子,有没有变成油腻大叔?”

虽然以蒋楼目前二十七岁的年纪,怎么也谈不上大叔,但苏沁晗说,当年同届的好几个帅哥,包括顶着班草头衔的那几位,无一例外在大学期间横向发展,并且事业尚无起色,头顶已成不毛之地。

黎棠觉得她夸张,苏沁晗把上回同学聚会的照片翻出来给他看,黎棠扫一眼,愣住,斟酌之后评价道:“还是国内的水土养人。”

连周东泽都比高中时胖了一些,除却工作压力,应该也有减少体育锻炼,疏于身材管理的关系。

苏沁晗更加好奇蒋楼现在的样子:“快让我看看,让我心理平衡一点。”

她仍对当年追过蒋楼的事感到膈应,如果蒋楼“长残了”,她便能更理直气壮唾骂他相由心生,也不会对当年流过的眼泪感到不值。

黎棠给她一个关键词,让她自己在网络上搜。

搜出来第一则视频就是,短短三分钟的视频苏沁晗暂停,退回,又暂停,再退回,足足看了一刻钟,用作为美妆博主的火眼金睛,拿着放大镜去挑剔,想尽办法找茬。

然后半晌无言,发出真诚的疑问:“……他是不是修炼了什么驻颜秘术?”

整场午饭,苏沁晗都在给自己洗脑——三观不能跟着五官走。

她不可能忘掉七年前那响彻整个校园的音频,是由谁录下,由谁送到广播室。

旁观者尚且如此,当事人只会更加深陷阴影。

苏沁晗不敢提,反而是黎棠受不了她过分关切的眼神,黎棠淡然道:“没关系,我现在和他只有少量工作上的接触。况且,当年的事不能怪他,是我咎由自取。”

苏沁晗的眼睛一霎瞪圆,透出更深的忧虑:“小棠……”

“嗯?”

“你不会是得了……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吧?”

“……”

黎棠确实有精神方面的疾病,但不是苏沁晗口中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,而是PTSD,即创伤后应激障碍。

他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不断反刍心理世界崩塌那一刻的情景,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,这段往事非但不会磨损消逝,反而会愈发深刻清晰。

偶发的闪回和幻想症状,在医学上被称为“创伤再体验”。和恋痛癖一样,是一种明知道回忆会带来痛苦,却控制不住自己一再去扣破伤疤,不断去回顾当时的疼痛的病。

这病症在他出国之前就初显端倪,后来是父亲黎远山不惜代价地找最好的医生为他治疗,甚至让张昭月去英国“陪读”半年,才让他的病情得以稳定。

黎棠知道,这个世上很少有小孩比他更费钱,更难养了,所以学成回国后面对父亲的各种要求和指派,哪怕他内心反感,也不会拒绝。

可是这天,面对黎远山在电话里指示,黎棠说了“不”。

黎远山不可置信道:“你是被下了降头,还是鬼迷了心窍?”

“都没有。”黎棠说,“我只知道一诺千金,言而有信。合同已经签了,款都放了,哪有收回的道理?”

“言而有信也要看对象!”黎远山骂道,“当年那兔崽子把你害得多惨,你还没吃够教训吗,又上赶着往坑里跳?”

原是黎远山出国回来后关心起他与人合开的养老院,顺便看看投资公司那边的情况,这一看,发现最近投的那家做医疗人工智能的创业公司,核心技术负责人竟是蒋楼,顺着一查便知道,这家伙还是公司的合伙人之一。

黎棠和蒋楼之间的事,包括那段音频里的另一位主角是谁,黎远山在事发后才知道。当时要不是张昭月极力阻拦,黎棠又以死相逼,他断不可能轻易放过蒋楼。

忍一次已经够憋屈,黎远山哪忍得了

第二回,当即就命令道:“马上终止合作!我要弄死那兔崽子,要让他在业内声名狼藉!”

“您打算怎么做?”黎棠平静地说,“要把当年那件事重新拿出来,闹到满城皆知吗?那恐怕不止他,连我和您,整个黎家都会一起声名狼藉。”

“就算这样,您也不在乎吗?”

到底是劝住了。

黎远山纵然自私傲慢,却不是傻子,且不说真要公开往事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,单论废除合约,就要赔偿一大笔违约金。

名利双失的事,黎远山绝不会做。

等他冷静下来,黎棠又拿ROJA那边刚发过来的康复机器人项目资料,用可见的收益前景来安抚他,黎远山纵然还是有气,倒也不再过多置喙。

最后,黎远山冷哼着提醒:“让其他人去对接,项目结束就赶紧断了联系,放聪明点,别再给人骗了。”

挂掉电话,黎棠慢慢地趴在桌上,脸埋进手臂间。

呼吸由重转轻,毛孔也不再分泌汗液,只剩一个“骗”字不断在脑海盘旋。

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我无辜,都觉得是我是受害者?

连所谓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,也是犯罪中的被害人对于加害人产生好感。

明明他才是受害者,从头至尾都是。

我只是希望往后的岁月,他可以不那么辛苦,可以过得顺遂一些。

两天后,黎棠力保ROJA的事,不知被哪个同事传了出去,传到叙城那边的时候,已经变成了“小黎总为了保住给ROJA的投资和老黎总大吵一架差点断绝父子关系”的离谱版本。

一大早,市场部那边的电话就响个不停,一会儿裴总表达谢意送来花篮上书“感谢黎总大发慈悲给我司融资”几个大字,一会儿孙总致电道谢,并发出口头喜帖,邀请各位于本周六晩光临叙城大酒店,参加他的婚礼。

齐思娴直接把这消息发到了公司群里,呼吁道:咱们包个机一起去吧!

黎棠已读未回,心说要不把我卖了,看够不够买一架私人飞机,刻上公司的名。

晚些时候,李子初有事不在总经办,桌上的电话响个不停,黎棠不得不走过去接听。

一声“找哪位”,换来对面的一段静默。

有时候直觉就是这么不讲道理,短短几秒,黎棠就知道对面是谁了。

哪怕最后,还是那头的人自报家门:“是我,蒋楼。”

声音那么沉,又那么近,让黎棠不得不将听筒离远一些,以免再与某段回忆连接。

他“嗯”一声,尽量轻松道:“蒋总不会也是来道谢的吧?”

“不是。”蒋楼说,“我来找你。”

他叫他“蒋总”,他却不叫他“黎总”。

为什么,黎棠想,为什么会这样?

是因为那天借用他的肩膀,让他以为……

黎棠发现自己没办法在不谈公事的情况下与蒋楼正常对话,于是尝试展开话题:“关于那个康复机器人,资料里显示……”

“以后不要再帮我。”蒋楼说。

话被打断,黎棠的脑袋空白一瞬。

就在这短暂的停顿里,蒋楼接着道:“不要帮我,也不要对我笑,更不要对我说‘抱歉’,我怕自己误会,以为你其实没那么……”

他没有说下去。

黎棠却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。

无非是,讨厌我,或者,恨我。

初见时,黎棠就发现蒋楼身上有一种矛盾感,热闹与寂静,善良与冷漠。

曾短暂地把这敏锐的直觉,归功于有血缘关系的兄弟之间的共感,后来才知道,这是一种天生天化的,冥冥中注定般的感同身受。

因为黎棠不仅能明白,甚至产生过分毫不差的念头——

嘴里说着要你恨我,心里也要你继续记恨我,又无法不矛盾地希望,你其实没有那么恨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