凤鸣书屋mfshuwu.com

“你糊涂啊,他爹在外面欠了几十万赌债,再过两年说不定就滚成上百万,他和他妈被高利贷追得到处搬家,哪家姑娘愿意跳火坑,嫁到他家毁了自己一辈子?将来你要是真敢找个这样的——”

“哎呀妈,什么嫁不嫁的,你都扯哪儿去了……”

干完活,徐彦洹就起身回烧烤摊去了,地上的饮料也没拿。

不是没听过类似的闲话。

其实算不上闲话,绝大部分是实情。自记事起,徐彦洹就习惯了不停地搬家,也适应了别人打量他时异样的目光,还有刺耳的风言风语。

也从未想过要掩饰或者隐瞒,毕竟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,他也有心理准备,并非为自己筑起铜墙铁壁,而是早已麻木,被动变得刀枪不入。

因而当时,在得知俞心桥揍了辱骂他的谢飞,徐彦洹的第一反应是觉得可笑,竟然被一个看起来那么单薄柔弱的人维护。那个人甚至会担心他受到伤害,拜托别人不要把他的家庭情况说出去。

冷不防想到俞心桥,徐彦洹皱了皱眉。

他把这种罕见症状归因于在学校时俞心桥总是无处不在,围着他吵闹不休,假期清净两天就会好。

孰料刚清静不到半分钟,徐彦洹正帮着摆食材调料,放完油壶一抬头,就看见那张刚刚出现在脑海中的灿烂笑脸。

俞心桥本不想打扰徐彦洹工作,是黄老板催他想去赶紧去,坐他店里快把军队进行曲弹成葬礼进行曲了,晦气。

“好巧。”善意的谎言,俞心桥一点不心虚,“又在这里碰到你了。”

自从开始追徐彦洹,俞心桥没少往这儿跑,这个“又”用得保守,实际上至少是“叕”。

因此徐彦洹即便有几分“所想即所见”的慌乱,面上也不显,垂眼一声不吭继续做事。

俞心桥也懂事,打过招呼就在烧烤摊找了个不碍事的位置坐下,问老板今天的鱿鱼须大不大,给他来五串,再配一罐包装黄澄澄的叫不上名字的本地特产饮料。

以为今天又要干到半夜,结果傍晚一场暴雨忽至,噼里啪啦将烧烤摊年久失修的雨棚砸得到处漏水,烤炉都险些被吹进来的雨水浇灭。

天气恶劣顾客减少,八点不到,收拾掉最后一桌垃圾,烧烤摊的刘老板说:“这雨怕是还要下一阵,后面应该没什么客人了,小徐你先回家去吧。”

徐彦洹便摘下围裙,和老板告别后,没有丝毫犹豫地走进雨幕中。

走出去没两步,头顶上方被一把伞罩住,徐彦洹别过脸,跟在他后面出来的俞心桥举着把蓝色的伞,笑着问他:“你出门前不看天气预报的吗?”

其实看了,新手机屏幕首页就是本地天气,预计晚上19时降雨。

不带伞是因为出门的时候,家里唯一的一把伞被徐彦洹塞进母亲的包里。

而且他早就习惯淋雨。作为一个家将来的支柱,他没有足够的时间躲在屋檐下静待雨停。

因此当有人为他撑伞,徐彦洹本能地抗拒。

他答非所问地说:“不用。”

俞心桥却还是将伞往他这边靠,把他的肩膀也纳入伞底。

“夏天淋雨也会感冒的。”俞心桥说,“走吧,我先把你送回去。”

徐彦洹哪能真要他送。

于是批发市场的道路上出现了怪异的一幕——

个高腿长的男孩大步走在前面,他后面跟着的矮一些的男孩举着伞一路小跑,脚下水花飞溅,追得勉强至极。

嘴巴还不闲着,俞心桥边追边问:“给你的英语资料看了吗?我看你这次考试英语成绩上来了,年级名次也进步了,好厉害,期末考是不是要冲第一?”

“你数学怎么学的啊,竟然考满分,我看那几个上补习班的都不如你。”

“对了,我看到你有手机了,号码多少,我拉你进班级群啊,阿琨小奕大爷他们都在,以后球队训练也好通知——啊!”

跑太急没顾上看路,俞心桥一脚踩进水坑,仰摔之前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嚎叫。

关键时刻,徐彦洹伸手过来,一把抓住俞心桥的胳膊,将他整个人往回拽。

这一拽,让俞心桥直直往徐彦洹扑去,下一秒脸颊贴上他胸口,没拿伞的手臂应激地抱住他的腰,两人以一种极亲密的姿势缠在一起。

好容易站稳,从徐彦洹怀中退开,三魂去了两魂半的俞心桥把伞举好,讷讷地说了声“谢谢”。

低头去看,俞心桥除了瞧见自己被污水浸湿惨不忍睹的两只鞋,还看见用力握住他的手臂,骨节分明的一只手。

徐彦洹也愣了一下,回过神似的松开手。

脚步声止,反而放大了雨滴拍打伞布的动静。

仿佛伞下的空间被单独分隔出来,世界只剩下两个人,一些防止缺氧的空气,和其他的一些不为人知的声音。

俞心桥也觉得莫名其妙,莫名其妙的皮肤发烫,莫名其妙的屏住呼吸。

明明只是碰了一下而已,之前又不是没碰过。

眼神四处乱瞟,俞心桥到底担负起打破尴尬的重任,抬手往前面一指:“你看,那儿是不是在卖茶叶蛋?”

九点还差一刻钟,徐彦洹浑身湿漉漉地回到家里,把装着两颗茶叶蛋的塑料袋放在桌上。

白薇披着外套从里屋出来:“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,刚给你打电话怎么不接?”

徐彦洹说:“路上吵,没听到。”

他从裤袋里掏手机,一同掏出来的还有一只蓝色信封。

信封边缘被雨水浸湿,破开一道口子,露出两张音乐会门票的一角,印着钢琴黑白键图样。

是刚才买茶叶蛋的时候,俞心桥塞他口袋里的。当时他左手撑伞,右手拎茶叶蛋,腾不出手阻止。

发觉自己在找借口,徐彦洹眉目微敛,唇也抿住,随后当机立断地把信封连同门票,一块儿丢进桌边的垃圾桶。

担心徐彦洹淋雨感冒,白薇催他洗个热水澡再去睡觉。

所谓洗热水澡,其实就是把烧好的热水从水壶里倒到盆里,混合自来水,人站在狭窄的公共洗手间,用水舀子把调好的温水往身上泼。

今天许是热水加多了,水有些烫,浇在身上燥热难当,分不清是冲掉的是雨还是汗。

洗完回到屋里,顾不得等头发干,徐彦洹就铺开床躺下,闭上眼睛。

时间还早的关系,他没有立刻睡着,而是在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回溯一段记忆。

很近的记忆。

他看见一双白皙的手,探出伞的边缘,任由雨水盛满掌心。

这双手本该放在黑白琴键上,或者包在昂贵的真丝手套里,如今却在脏兮兮的地方,在他身旁,伸出去,去接微带酸性的雨。

他听见有人幼稚又认真地说:“先洗手,再吃东西。”

周遭漫开廉价却浓郁的茶叶蛋香气,回放的画面每一帧都被放慢拉长,徐彦洹几乎能看见那手背上的细小绒毛,以及再往上,同样白净细弱的手臂上,边缘清晰的红色指印。

是他捏出来的。

真是娇气。

可他不该那么用力。

夜深,浔城北棚户区旁的一幢破旧筒子楼里,徐彦洹摸黑起身,摸到就在地铺不远处的垃圾桶,把躺在里面的信封捡了出来。

接着抽出门票,放在枕头旁,让乌云散去的一束月光落在上面,照亮表示日期时间的数字。

好像只是这样做,就足够让徐彦洹相信,对他来说只有无尽奔波、忙碌工作的周末,也可以是别的样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