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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提前跟县里的熟人打听过,这位宋副主任就是团结公社的上一任工业办主任,在公社的工作成绩相当突出。去了县里以后,虽然主抓全县的外事接待工作,并不怎么插手县委办的一摊子事,却是县委办里最年轻的副主任,很得县委领导赏识。

詹书记暗道,来者不善啊。

宋恂与几位公社干部寒暄一阵,便提了一个要求,“詹书记,你看我们来了这么多人,还得麻烦你帮我们准备一间办公室。”

“宋主任,你放心,招待所和办公室早就准备好了!詹书记特意叮嘱我们将他办公室隔壁的会议室整理出来,那是我们公社最大最好的办公室了。”一个戴着玳瑁方框大眼镜的中年人接话。

齐麟悄悄在宋恂身后扯了扯他的衣摆,要是真去了詹书记隔壁的办公室,哪个干部敢来调查组主动反应情况?

詹书记是长征公社的本土干部,虽然称不上一手遮天吧,但是之前他们公社发生那么多事,县里愣是一点消息也没听到,足可见对方在长征公社的影响了。

然而,宋恂却像是对这其中的小心思全无所觉,笑着跟詹书记道了谢。

由公社的一众干部陪着,去了书记办公室隔壁的会议室。

宋恂在会议室里环视一圈,满意道:“空间确实挺大的,如此一来,我们平时办公和约谈各位同志,也能有个正经场地。”

他让调查组的众人各自找位置坐好,准备干活,而后转身对长征公社的几个干部说:“县委领导对于此次调查非常重视,时间紧任务重,我们就不耽搁时间一一走访了。刚开始会以约谈各位同志的形式,了解相关情况。每位同志都会约谈到,到时候肯定会耽误大家一点工作时间,也请大家见谅。”

吕薇瞟一眼詹书记的脸色,在心里轻嗤一声。

调查组成员各自找公社的负责人要来需要的文件资料,宋恂没干别的,应詹书记的邀请,与他一起去院子里走走,了解一下长征公社的情况。

詹书记给宋恂让了一支烟,见他摆手拒绝便也不勉强,径自点上深吸了一口。

“上次邱副主任来的时候,我也跟他单独谈过,”詹书记笑了笑说,“我们长征公社确实存在一些问题,在用人上管理上都能找出不少错处,但是增产不增收的原因是多方面的,而且也不只是今年才这样,这种情况已经持续好几年了。甚至在我没当上这个书记之前,就已经这样了。”

“看来你对邱副主任的调查结果也是不赞同的,按照邱副主任的报告所说,增产不增收的主要问题出在那四个会计身上。”宋恂昨天完整地看完邱大为的那份调查报告以后,直接被气笑了。

为了得出这种结论,居然能写出十几页的报告,那位替他捉刀的笔杆子可真是个人才。

“呵呵,那是邱副主任的调查结果。”詹书记吐出一口烟,“他的调查报告要怎么写,并没有跟长征公社沟通过。”

宋恂笑了笑没作声。

具体要如何写报告,调查组并不需要跟公社交代。

“宋主任,长征公社确实存在诸多问题,也很可能存在贪占公款,投机倒把的情况,但是这种现象应该不只在我们长征公社存在吧?别的基层单位肯定也有,可是哪个单位也不可能一年被侵占二十多万的公款吧?前几天几个生产队的社员也去会计家里搜查过了,他们这几户人家虽然比其他人好过点,却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……”

宋恂不禁打断道:“詹书记,既然你认为贪占公款和投机倒把不是增产不增收的主要原因,那你认为具体问题到底出在哪里?为什么社员们干得越多反而得的越少了?”

“我的想法上次已经跟邱主任说过了,他当时不太相信,不知道他有没有写在报告里。”

“那你就再说说吧。”

“这两年农村社员的负担其实很重。”詹书记又解释道,“我说的不是税收方面的负担,而是非生产人员带给生产人员的负担。不知道别的公社有没有这种现象,公社的非生产人员和非生产用工越来越多。”

“具体展开说说吧。”宋恂来了些兴趣。

“最近几年城里讲究什么金饭碗铁饭碗,弄得农村这边也跟着效仿。各个行业都在讲‘上有机构,下有人员,业务对口,连成一线’。这样一对口一连线,就让那些不用下地劳动赚工分的人抖擞了起来,大家都以能够脱产为荣。”詹书记叼着烟说,“反正你们肯定是要在公社和生产队里走访调查的,到时候你一看就明白了。几乎每个生产队都有十几个脱产人员,什么广播员,信贷员,接生员,赤脚医生,护田员,护林员……这些人没有创造直接的经济价值,却要从大队收入中给他们算工分发工资!你不要小瞧了这十几个人,我们公社一共有十六个生产队,各大队的非生产人员加在一起有两三百人之多。”

宋恂反问:“这两三百人不是今年才脱产的吧?之前各生产队里就没有接生员,赤脚医生,信贷员?怎么今年的缺口会这么大?”

“所以我才说问题很复杂,除了这些脱产人员的原因,别的方面肯定也有问题。”

宋恂没问其他方面的问题,这些可以由他们自己去调查。

他比较感兴趣的是,“詹书记,既然你已经发现了问题,为什么没有及时整改,减少非生产人员的数量?”

“我在公社的会议上反复强调过,要缩减脱产人员的开支,但是并没什么效果。”詹书记呵呵一笑说,“宋主任,听说你也是从生产队和公社一步步走出来的,生产队里是什么情况,你应该是很清楚的。现在群众中有句话叫,‘进了大队门,就成脱产人’,脱产工作是队里的香饽饽。而这些工作的安排通常是由大队干部说得算的,你觉得这些脱产人员会是普通社员吗?即便公社强调八百遍,生产队干部也不会砸了自己亲戚朋友的饭碗,否则以后在乡间还怎么立足?”

宋恂心中颇觉好笑,虽然还不知道这个詹书记的工作能力怎么样,但是人家的嘴皮子确实挺厉害的。

宋恂相信他说的这些都是真的,这种问题几乎在每个公社都存在。

团结公社也有过此种现象,只不过苗利民和萧廷芝都是手腕强硬的干部,这种问题在他们那里就不算问题。

他在心里快速合计了一番,以脱产人员三百人计算,每年的支出顶多四万块,那剩下的十几万去哪了?

双方聊了将近一个小时,在詹书记再三保证自己在经济上绝对没有问题后,宋恂独自返回了会议室。

詹书记有没有经济问题不是他能说了算的,他现在需要操心的是,剩下的十几万公款去哪了……

*

而县城的机关托儿所里,吉安和延安也想知道爸爸去哪儿了。

被小田阿姨从教室里喊出来以后,见到好久没见面的姥姥,小哥俩还有点认生,异口同声地问:“我爸爸呢?”

“你爸出差了,今天姥姥接你们!”苗玉兰刚坐车到县里,撂下东西就跑来接这两个大宝贝了,她摸着吉安的头发问,“我们吉安已经学会说话啦?”

吉安点头。

“那你跟姥姥多说几句,姥姥听听!”

吉安抿着嘴笑,不说话。

小田阿姨在旁边鼓励道:“今天咱们新学的儿歌你不是背得挺好嘛,给你姥姥背一个!”

“呦,这么小的孩子就开始学背儿歌啦?”苗玉兰诧异地问。

“这不是到年底了嘛,咱们机关幼儿园要举办新年演出,每个班级的小朋友都要准备节目。咱们托儿所小班的孩子就这么几个,所以我打算组织稍大一点的孩子一起表演唱歌和背儿歌。”

苗玉兰心想,跟那些躺在摇篮里的吃奶娃一比,她家吉安、延安和丫丫确实是大孩子了。

延安啃完手里的一块苹果,见小田阿姨一直鼓励他们背儿歌,他便特别积极地抢在哥哥前面开口:“一条绳千根麻,当中开朵团结花,我们农场小娃娃,锻,锻……”

延安“锻”了好半晌,也没想起来后面的部分。

“锻炼身体把河拔。”吉安大声提醒。

“‘一二’‘加油’齐声喊……”延安实在想不起来之后的内容了,对一个不到两岁的小朋友来说,这首儿歌属实太难了。

苗玉兰哎呦哎呦笑了半天:“咱延安背得真不错,后面呐,还有不?”

延安很光棍地说:“忘了!”

把苗玉兰乐得不行,又问吉安会背后面的不?

吉安点头继续背:“‘一二’‘加油’齐声喊,喊声动地劲儿大,从小立下革命志,锻炼身体保国家!”

“好好好。”苗玉兰用力鼓掌捧场!

吉安抿着嘴乐,拉着丫丫说:“姐姐也会。”

“都好都好!”苗玉兰喜不自胜,让孩子们在县城上学果然是对的,你看这儿歌背得多好,农村娃在这么丁点大的时候,哪会背儿歌。

苗玉兰带着三个小的往外走,打算再去幼儿园大班接上大孙子。

刚一步一步挪下台阶,手拉手的三只萝卜头就整齐划一地停下了动作。

延安使劲攥了攥哥哥的手,让他看不远处的停车棚。

总跟他们打架的小胖子京京,正被一个爷爷抱着往自行车后座的座椅里放。

三个小孩对视一眼,站在原地张望片刻,便调转方向,手拉手地朝着车棚的方向走去。

小胖子京京坐在儿童座椅里,也远远瞧见了他们三个,甚至还像遇到好朋友一样,跟他们挥了挥手。

双胞胎也挥手回应了。

宣传办的刘主任见到三个小不点冲着这边招手,便特意停下自行车等了一会儿。

“你们三个是京京的好朋友?”待他们走到近前,刘主任笑眯眯地问。

吉安犹豫几秒才点头,松开握着丫丫的手,从身前的兜兜里掏出一片饼干递给刘主任。

“爷爷,给!”

刘主任呵呵乐,赶紧摆手说:“你们吃,爷爷不吃!”

吉安执意要给,塞进他手里说:“爷爷,我把饼干给你,你让京京别欺负我姐姐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