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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开始舞者还被暴雨淋得有点蔫巴。

却见领舞者愈舞愈烈,整道身影焕发着令人心惊的神采,他疾疾从一边舞掠到另一边,每一记擂鼓,都将地面的积水整整齐齐震起三尺有余!

在他的带动下,傩舞一幕比一幕更加阴森劲道。

暴雨与激鼓之中,淌过嘴角的雨水咸涩。

忽一霎,桶般粗细的惊雷劈进了太上寝宫。

华光大炽,所有人下意识闭上了眼睛。

只有领舞者强行睁大双眼。

极其短暂的一瞬电闪,将两道交叠的身影投上了明玉琉璃窗。

模糊不清,却能看出女子侧颜动人至极。

而在她上方,太上那阴神正如鬼魅一般,衣襟散敞,动作间竟有残影,正凶狠将她拆吃入腹。

只那么一霎,竟是冲撞了十下不止。

“啪!”

水花溅起足有一人高。

晏南天身形凝固,周身杀意蓦然爆发。

白汽蒸腾,湿透的衣裳竟是瞬间被怒火烧干。

他反手拔剑,一掠而上!

敬忠公公的沉吼声如影随行:“殿——下!”

大神官急急来挡。

却见他脸上的傩面具一寸一寸炸裂。

四分五裂的惨白面具下,晏南天眼珠通红,神色森然。

一身戾气竟能将人双目刺痛。

大神官袖袍微振,冷喝一声:“止步!”

晏南天一字一顿:“你想找死吗?”

“殿下。”大神官好言相劝,“您身上可是背负着江山社稷,不可乱来!”

晏南天惨笑出声:“我不要了行不行!”

他一度以为自己最能隐忍。

然而亲见那一幕,方知什么叫做忍无可忍。

他要把她夺回怀里来,必须把她夺回怀里来。

他撞开大神官,眉眼冷凝,踏上殿阶。

敬忠公公到了身后,却不拉他,也不阻他,只一步一步跟随他往上走。

“殿下,”敬忠道,“不知殿下是否记得秽人的事故。”

晏南天动了下僵直的眼珠。

“有秽人,意欲冒犯神祇。”暴雨中,敬忠的声音冷冷冰冰,“秽人借焚香之机,陡然逼近神祇身侧。”

晏南天继续往上。

“旁人阻拦不及,”敬忠公公停在原地,“却见神祇在刹那之间,将秽人切成遍地碎肉——若非指尖染血,竟不敢信是祂动了手。”

晏南天脚步微顿,还欲往上。

“神祇之威,非凡胎能挡啊殿下!”敬忠厉声疾呼,“那秽人,正是老奴之师,当年修为独步天下,无人能及!身死之后却连姓名都不可有,万世、万万世,只作秽人!”

“轰隆!”

又一道雷龙划过天空。

晏南天的身姿在台阶上映下一道狭长的影。

敬忠转过身,一步一步踏下台阶,疲惫地往远处走去。

“不可渎神,不可渎神哪……”

*

“轰隆!”

太上寝宫被雷劈了。

云昭正神思混沌,忽然被吓了好大一跳。

却见那道落雷击中装在殿顶的引雷针,然后一路顺势直蹿而下,竟是奔着东南角那株巨红珊瑚而去。

“哎——”

雪亮的电光掠过一粒粒鸡血红玉、赤晶玛瑙和烈焰翡翠,整座寝宫华光璀璨,满目都是红芒,映出道道赤影。

东方敛手中掷玩的玉杯“咚”一声滚到矮案上,他神色愕然,心疼到不行。

再眨了个眼的功夫,那道落雷竟是沿着珊瑚丛钻入地底,消弥无踪。

巨红珊瑚完好无损,甚至更透亮了些。

他僵滞半晌,长长吐出一口鬼气。

“质地可以啊!”他神色感慨。

云昭:“……”

她无法理解怎么会有这么割裂的人——神魂都心疼珊瑚心疼到额角冒青筋了,身体却仍在大开大合,无休无止。

便在心神骤然一惊,一紧又一松的瞬间。

从未有过的失控感攫住了她。

脊如走电,身躯痉挛。

云昭不愿意在他面前认输。

她假装漫不经心把脸藏向一旁,皱紧双眉,一笔一笔细数殿壁上的雕花。

缓了许久,才转回头来,余光偷瞥着他,轻声吐气,若无其事道:“牡丹雕得真好。”

他盯着她,半晌,勾唇轻轻笑了声。

“嗯。”他点头。

云昭被他的掩耳盗铃之法成功蒙蔽。

她忘了他和她不一样。

他不但可以感知身体感受,还能够看着她、听着她。

她的真身分明早已情迷意乱,依恋缠人到了极致,她还在这里努力强撑,假装若无其事。

他冲着她笑开:“很可爱。”

云昭:“?”

他是怎么从一朵金灿灿招摇至极的牡丹上面看出“可爱”二字的?

*

云昭伏在矮案上。

她意外获得了一段不需要怎么忍耐的平静时光。颇有种四大皆空的味道。

她托着腮,向他抱怨:“你怎么还没好?”

他呵地假笑:“大约是吃饱了?”

云昭嘀嘀咕咕:“吃饱还不走?”

他扶着额侧,垂头低笑。

春宵美景一寸寸流逝,云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趴着,平静时,便懒懒抬起眉眼,有一搭没一搭地找他说话。

暗潮汹涌时,她干脆就把脸往手臂里面一埋,装睡蒙混。

不知不觉,窗外便透进了鸭蛋青。

夜明珠收敛了光彩,让渡出天然纯澈的天光颜色。

云昭仰头望窗,双眼微微刺痛。

偏头,只见东方敛支颐含笑,眉眼间颇有几分骄矜。

他问:“怎么样,下次还敢不敢乱上我的床?”

云昭:“……”

他唇角微勾,阴恻恻吓她:“再有下次,就不是一夜能了。”

云昭呵地一笑:“你说的,无论多久,与你无关。”

他:“……”

*

幻象一撤,云昭才后知后觉意识到究竟有多么惨烈。

她陷在那张覆了北海金蚕纱的朱鹮翡玉孔羽翎大榻上,连手指都无力动弹。

无一处不酸痛。

挣扎起身,发现腰侧赫然两个青手印。

那么大的手,那么长的十指,除了那阴神还能有谁?

不必回头也知道,身后还有。

她艰难披上揉成一团扔在角落的假寝衣,摸出束带系好,环视一圈,整个寝宫里都没见着半个鬼影。

云昭怒道:“东方敛!”

真有他的,干完坏事就跑。

还知道心虚?

踩到地上,一阵发软。

忽闻浴池那边传来轻微的水响。

下一瞬,穿好大红婚服的太上掠过她身侧,端正坐到床榻中央去了。

双目一闭,六亲不认。

肩膀被敲了下。

鬼神笑吟吟看着她:“我帮你涮过了。”

云昭:“哦……”

身上虽然诸般不适,倒的确是干净清爽的。

只是他为什么要用“涮”?

他挑眉坏笑:“没发现?挺忘情啊。”

云昭:“……”

涮能容易发现吗!涮!

她恹恹盯着他,向他抱怨:“手那么重,看我身上多少淤青!”

不说还好,一说他竟然露出了心虚的神色。

“皮肤一碰就青。”他强词夺理,“这不能全怪我。”

云昭冷笑:“不怪你?”

他将视线移向一旁:“你是练少了。时常摔打便不会容易青。”

云昭:“……”

他皱着好看的眉,隐约嘀咕了句什么,她没听清。

若是听清,定要打人。

这个没常识的家伙竟然在纳闷——最用力戳的地方,怎么就一直都不青。

*

云昭换上常服,踏出寝宫。

艳烈的骄阳刺得她眯了眯眼,视野恢复时,冷不丁吓了一跳。

只见殿阶上竟然直通通站着一个人。

晏南天。

他穿着白底金纹的傩舞神服,发冠微乱,身上已然干透,却能看得出暴雨淋过的痕迹。

他眼珠通红,唇色青白,神情冷戾。

他极慢、极慢地抬起头来,视线微微摇晃,在她脸上定了片刻,仿佛才能确认眼前的人是谁。

“阿、昭。”他嘶哑开口。

云昭垂眸望下去。

隔着长长的殿阶,一上一下两个人,对上视线。

仿佛昨日重现。

那个遥远的黄昏,她便是苦苦等了很久很久,等到他从殿中出来。

今日角色颠倒,如同宿命。

云昭笑着摇了下头,淡声问:“你怎么傻站在那里?”

他难以置信地偏了偏头。

眉心微蹙,他扯唇笑:“你问我,为什么傻站在这里?你竟然问我?”

云昭:“对啊。”

“哈,”他笑得弯下腰,“哈,哈!我为什么在这里,你知道我这一夜是怎么熬过?你什么也不知道!”

她懒懒道:“可你上次就是这么问我的啊。”

他的笑声与脸上的笑容同步消失。

他似乎终于想起了什么。

云昭笑道:“等一夜这么难受?我上次可是等了你一天一夜啊。”

他皱紧眉头,轻轻甩了甩已经不太清醒的脑袋。

上次……他从鲸落海,带着个半死不活的女人回来……传了御医,关上殿门……救她性命……

绝不能让那个女人死……为什么……

为什么连阿昭都忘了……为什么把她也关在了外面……

让她这么等……这么煎熬……

云昭此刻是真没力气生气,便只懒声与他讲道理:“你这一夜怎么熬的,怎么想的,我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呢?我等过你了呀。”

晏南天眸底的冰封与暗火轰隆破碎。

那颗怒极恨极,很想杀人,很想毁灭世界的心,在这一刻陡然停跳。

他怔忡看着她,只觉心脏不住地往下坠落:“阿昭……”

云昭很好心地笑了笑:“我用一天一夜开始放下,你也可以。一夜不够的话,你继续站着吧,我与他说说,不撵你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