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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年冬天不算太冷,雪也下得少,再过几日便要放春假了。

嗣皇帝更换了麻布袍和素翼善冠,每日在西角门听政视事。文武百官身穿素服、白帽参加朝会,六部与京司各衙门基本恢复了正常运转。

礼部官员们策划着等先帝丧礼满百日,来年二月就可以举行新君的登基大典。

有几个好消息振奋人心:

梅长溪率领的孝陵卫,摆脱了王氏兄弟义军的围攻,甚至在五军营的接应下,又杀了个回马枪后顺利抵达京城。

虽然三千孝陵卫最后只剩一千八百多人,但梅长溪说,这是给孝陵卫的锤炼。光是日常训练远远不够,必须得上过战场,经历过铁与血的洗礼,在生与死的边缘拼杀过的,才能成为真正有战斗力的军队。

朱贺霖握住他打着绷带的胳膊,感慨:“梅仔,不如就留在京城,我可以将京军三大营,扩充成四大营。”

梅长溪摇头:“我们孝陵卫,守的就是太祖皇帝的山陵,这是代代相传的责任。”

朱贺霖不甘心,想颁旨传告天下,褒奖孝陵卫的忠勇之名,也遭到了梅长溪的拒绝。

梅长溪希望孝陵卫依然是一支出其不意的奇兵,在绝境中发挥作用。也许今上终此一生不会再用到他,但还有下一任皇帝、再下一任皇帝,他也还有儿子、孙子。梅家永远都是大铭皇帝手中最可靠的底牌。

朱贺霖很是感动,从内帑中取出一大笔银两,给他做为军饷带回南京。

梅长溪没有拒绝这笔钱,他需要给阵亡战士的家属发放抚恤金,也需要足够的训练经费吸纳新血。

临行前,朱贺霖上下打量了他一番,说:“我看你黑是黑了一点,但体格相貌尚算上乘,要不要看一下我妹妹?双生的两个公主,十三岁,都挺美貌的。如果你和她们中的哪一个彼此看对了眼,再过两三年就能谈婚论嫁了。”

梅长溪被他闹了个大红脸,连连摆手说高攀不得,说自己家里已经给定过亲了。

恰逢魏良子率领的东宫侍卫们也回京了,他们在漕河翻过船、喝过泥汤,幸亏水性好,除了几个感染风寒的,其他全员无损。

于是朱贺霖在太子住的端本宫里办了一桌送行酒,把护送他回京的功臣们都邀请来,不分尊卑坐了一圆桌:

梅长溪、魏良子、沈柒、荆红追、苏晏,还有豫王。

席间只谈情义,不说国事。

只谈情义,苏大人就有些心虚了,因为他发现这一桌只除了两个人,其他四个都与他特别地有情有义。

他只好频频喝酒,以掩饰内心的尴尬。

荆红追和沈柒一左一右管着他,说病体初愈不宜多饮酒。苏晏往日的酒量不算浅,但这段时间都没喝,就不太行了,七八杯酒就喝出了三四分醉意。

豫王坐在荆红追旁边,一边喝酒如喝水,一边让视线始终越过荆红追的脑袋,笑微微地欣赏苏晏的醉态。

朱贺霖不想坐在沈柒旁边,干脆坐在苏晏的正对面,虽然隔得远一点,但看得更清楚。

魏良子坐在沈柒旁边一点也不嫌弃,甚至暗中有些崇拜他,总想找借口让沈义士脱去上衣,好膜拜一下他后背因为梳洗酷刑留下的伤疤,认为这是大丈夫的气概与勋章。

梅长溪性格比较一板一眼,与不太正经的豫王没什么闲话可聊,倒是对荆红追的武功境界十分感兴趣。

苏晏喝得差不多了,忽然起身道:“在场的兄弟还没齐——少了一个!”

朱贺霖一惊:莫非是指父皇?这可万万不能说出来!

沈柒垂目盯着盘中的螃蟹尖爪,心道:清河自有分寸……就是这分寸跟螃蟹爪子似的,有点多……想折断。

荆红追一脸淡定,仿佛已经看破红尘。

豫王“呵呵”笑了两声,给苏晏捧场:“还少了哪位俊杰?”

“梨花啊!”苏晏委屈地说,“我都多久没摸过它,埋过它的肚皮了?什么时候才能从南京把它接回家?”

沈柒:南京的新相好?皮肤好,肚皮软,女的?嘁,不可能。

荆红追:大人还想纳新,身体吃得消?

“……名字是俗了点,但也不能以名取人。”豫王姿态大度,语气却有点酸溜溜,“不知是何方神圣,能入我们苏大人的法眼?”

苏晏不快地望向他:“哪儿俗了?大雅若俗知道不,返璞归真知道不,梨花就是狸花!”

魏良子忍俊不禁,同时再次心痛自己失去的猫被别人拿去炫耀。

朱贺霖哈哈大笑:“对对对,我也想梨花了,明日就叫南京礼部那边给送过来。”

梅长溪思来想去,觉得再煞风景也要劝谏一下:“让官署出面,千里送美入京,总归不那么体面,等嗣皇帝登基之后再充实后宫不迟……”

朱贺霖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那是我和清河的女儿。”

梅长溪愣住,整个人都要开裂了。

豫王不以为然地嗤了一声:“你和清河?谁生的?”

沈柒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苏晏。

苏晏打了个酒嗝,说:“魏良子生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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宴后各自告辞,朱贺霖身份所在,不能送客。梅长溪先走了,魏良子也说要去看望生病的手下。

豫王借故与苏晏同行,从端本宫往东华门方向走。

沈柒便也说要走路散散酒气,荆红追把贴身侍卫的职责做到了极致,于是二人同行就变成了四人同行。

豫王也不介意多了两个碍事的,径自对苏晏道:“我准备一过初七,就带府官与侍卫们离京,去封地大同。”

——初七,这么快?苏晏转念一想,回封地、回边疆,这是豫王多年夙愿。大概对豫王而言,大同才是家,这就叫归心似箭吧。

苏晏心中一时有些唏嘘,也说不出是欣慰还是失落,想想这个时代的通讯水平,将来可能几年都见不上一次面。

虽然和豫王有过旧怨,但就像他信里说的——俱往矣。如今两人早已冰释前嫌,甚至在数度携手合作中,生出了同袍之情,转眼要远隔山水,想想还挺不是滋味的。

苏晏想来想去,觉得挽留也不是,不挽留也不是,最后期期艾艾地说:“出发那天通知我,我去五里驿给你送行。”

豫王笑道:“好,提前一天通知。清河对本王还有什么要说的?”

苏晏觉得自己应该还是有话想对豫王说的,但此刻乱糟糟的没理好,旁边还跟着哼哈二将,也不是单独说话的场合。于是他摇了摇头。

豫王眼底掠过一丝失望与伤感,脸上仍带着笑意,朝苏晏抱了抱拳:“先行一步。”

他洒脱地转身,衣袖当风地大步走了。冬夜的寒月挂在楼阁的尖顶上,将他的背影拉得颀长。

人走远了,浑厚低沉的嗓音仍随着朔风隐隐传来:“今夜不知何处宿,平沙万里绝人烟……”

苏晏怔怔地听着风中诗吟,似有些痴了。

一名小内侍从后方追上来,躬身道:“苏大人,嗣皇帝请您再回一趟端本宫,有话要说。”

苏晏犹豫了一下:“可宫门快要下钥了。”

“说就几句话,不会耽搁太久。”內侍答。

苏晏点点头,随他往回走,同时对沈柒与荆红追道:“要不你俩就在这儿等我一下?”

沈柒与荆红追对视一眼,发现彼此脸色都不太好看,都已经从“万一等他不着”“进殿抢人”,进一步想到“今夜不知何处宿”了。

苏晏停下脚步,转头朝他们笑了笑,只说了两个字:“放心。”

这个笑似乎真有让人放心的力量,于是沈柒与荆红追留在了原地,一个抱臂背靠宫墙,一个纵身跃上墙顶的瓦脊,屈膝而坐。

苏晏跟着內侍回到殿内,见朱贺霖正在书房里,站在以前每日写窗课的书桌前,似乎思忖着什么。他上前唤了一声:“小爷。”

朱贺霖转身,把手中的一张便笺递给他:“这是我翻阅父皇给我批改的最后一份策论时,夹在里面的。”

苏晏接过对折的便笺,打开,借着烛火,看清了纸页上景隆帝的笔迹:

“豫王之去留,关乎社稷稳定,须知纵虎易,擒虎难。吾儿敏慧,可掂量己力,斟酌处置。”

苏晏犹豫了一下,问朱贺霖:“小爷之前答应过豫王,他助你回朝,你放他离京。如今小爷自己是怎么想的?”

朱贺霖心中很是矛盾:“出于承诺与情分,我倒是愿意放四王叔离京。但父皇考虑得也有道理,‘纵虎易,擒虎难’,万一他到了封地,雄心复生招兵买马,或可能又被大军拥戴,将来究竟会不会生出异心,谁也不能保证……或许连眼下的他自己,也不能保证。”

他犹豫不决地看着苏晏:“清河,你帮我拿个主意?”

苏晏道:“你是嗣皇帝,主意还是得你自己拿。我最多只能帮你出谋划策,做个参考。”

“那你帮我参考参考?”朱贺霖不死心地问。

苏晏微微一笑,伸手搭住他的肩膀,把便笺上的几个字指给他看:“皇爷的用意在这里——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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